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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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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公司附近的咖啡馆里遇到贝茜。她怀里抱着好几本装帧漂亮的时尚杂志,正准备起身离去。如果不是听到她结帐时细细软软的声音,他还一直在看玻璃窗外过往的车辆和行人,微眯着眼睛,没有思维。下午精神涣散、大脑疲累时来这里渡过难得悠闲的片刻已经成为他的习惯,每次要一杯蓝山,加奶不加糖,在抽完一根烟的时间里把它喝完。有落地玻璃墙的小咖啡屋,冬天和盛夏,干净透明的玻璃上凝结着小水珠,外面的一切就变得模糊不清,他喜欢这种恍若隔世、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没有繁杂的商务文件和电话,长时间绷紧的神经奢侈地松懈下来。

  他迟疑地叫住贝茜。他们都有些吃惊,毕竟是大学毕业五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当天聊了什么,他记不清了。她还是很漂亮,穿着玫瑰红的开司米连衣裙,外套黑色的开襟V领薄毛衣,随意敞开着,脖子上系了条米色缀红碎花的小丝巾,搭配净米色的平底方头皮鞋和手提袋,简单利落地站在他面前微笑。贝茜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上学时他就印象深刻。口红被纸巾用力抹过,深浅不均地残留在薄薄的嘴唇上,夹在小皱纹里的唇膏像渗出的血丝,凄艳夺目。她也在外贸公司工作,离开前匆忙留给他一张名片,上面有黑色水笔写下的手机号码。他怀疑她准备了两种名片,有手机号的和没有手机号的。他为自己拥有前一种感到高兴,有些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拨打那个号码。他看着贝茜穿过马路,白色的丝巾在风中飞舞,绕到脖子后面,然后她踏着满街的落叶在路口消失不见。那么优美细碎的步子。

  咖啡是奇怪的饮料,暗沉浓香的液体,苦涩美妙,喝完嘴里有淡淡的酸味,混杂着香烟的味道。他依赖它们。他一边寂寞地体会着,一边重复她刚刚走过的路往公司的方向走,是一条远路,比他熟悉的路远得多。他神情恍惚,落叶在脚底发出碎裂的声音,猛然发现是深秋了。贝茜和落叶在记忆里紧密相连,缠绕着他纷乱的思绪。因为贝茜的出现,之前所有在咖啡馆里消磨的时间都有了终极的意义,只是无心的等待,等待和她相见。光秃的树枝迎着寒风和凛冽的阳光,在秋天里哀伤是很自然的事情,包括一些暧昧无奈的邂逅。他看见叶子从树上掉落,仿佛身子的一部分也会跟着死去。秋天是破败的季节,他想。

  吃晚饭的时候,他向琳的父亲汇报公司一天的工作,惯常的生活内容。工厂的新报价、国外客户的询盘、合同签定和完成的情况,当天的出货数量、收汇款项、单证入银行是否顺利等等。琳一声不响地吃饭,安静专心。她患有天生的地中海贫血症,一向瘦弱苍白,在英国坚持念完大学后回家休养。家里有足够的钱让她不用工作也过得快活。她唯一的社交活动是在孤儿院做义工,时不时捐些钱,然后出国进行慈善交流访问。天使一样善良,惹人怜惜的女孩,与世无争、温柔贤淑、知书达理,除了健康,琳什么都不缺。有这样的妻子,是幸运的吧,朋友们都羡慕他,事业成功、家庭美满。他也觉得拥有了向往的生活,还要求什么呢?踏进大学校门之前他待在自己出生成长的小县城里,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新生入学的第一天,一个活泼漂亮的高年级女生接待他,友好地跟他聊天,说着动人的普通话,笑的时候,头发里会散发出洗发水的清香。她的牛仔裤、棉T恤和干净的运动鞋,是最简单舒适不过的打扮,可他仍然敏感地察觉到差异和尴尬。他穿着解放鞋和洗得发皱的粗布衬衣,一路沉默地跟着她,在宿舍里,她熟练地替他放置新领来的生活用具,他想凑上前帮忙,却生怕一动,别人就注意到自己,说话、走路全都不对劲,他躲闪着藏在角落里,被孤立的恐惧和自卑象植物一样在身体里生长。

  家里经济困难,母亲因为劳累过早的去世,父亲多病,再伺候不起家里的田地,勉强支撑哥哥念完中专,哥哥才在县里的小学当上教师,哥嫂俩人拼命劳作,养家糊口,为了省钱供他读书,结婚好几年了都没要孩子。他在学校里省吃俭用,常常上午打四五个馒头,就着咸菜吃一天,为了拿到勤工俭学的补助金,傍晚大家准备晚自习了,他还在一个人打扫操场和跑道。买第一双白跑鞋和第一条牛仔裤之前,他从不敢去舞厅。唯一的一次,他在旁边看着别人舞动和旋转,忽然就丧失了兴趣,以后再没去过。他只想虚荣地经历,哪怕他穿着旧鞋子和衣服在舞厅站上一两个小时,也不会有人认真注意他,可包装过的塌实和自信让他快活。

  大学生活对他来说是单一的,没有娱乐,没有要好的朋友,因为是需要应酬的交际,朋友一起吃饭、上街、去舞厅……哪一样都得花钱,他和同学保持着距离,不接受邀请,也就不欠别人什么。他发疯地学习,寻求着平衡和属于自己的优越感:选修尽可能多的课程,别人千方百计逃课,他从不迟到早退,甚至利用周末和放假的时间学习,积极打听外校举办的精彩讲座,抽出时间参加。晚上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或者图书馆,宿舍熄灯后还在黑暗里塞着耳机学普通话、纠正英语发音,他知道自己浓重的地方腔是同学们偷偷取笑的话题,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都在说英语,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收音机开了一个晚上,白白耗掉的两节电池又让他懊恼不已。

  贝茜是他的同班同学,家在市内,漂亮沉默的女孩子,孤傲离群、成绩优秀,惹人羡慕和嫉妒。她独来独往,喜欢看各种各样的书,除了课本。上大课的时候坐在后排,边听课边偷偷看小说,奇怪的是,每次考试她总排前五名,非常轻松的样子。有些人是天生的读书料子,学也学不来,不过,她古怪的性格着实不讨老师同学喜欢,拒人千里,矫蹂造作。刻意与众不同的打扮,常常穿戴热门大胆的服饰在校园里招摇而过。有一件关于贝茜的事,学校里人尽皆知。贝茜说一口漂亮的英语,学校举行外语演讲比赛,她是一定代表系里参加的,但出乎意料地连续两次落选,原因是她竟然骄傲地在组委会同意看稿朗读的情况下,故意不带讲稿上台,结果背诵到一半望了下文,尴尬的冷场,匆匆结尾,当然以失败告终。第一次,系领导批评她,她全不放在心上,同样的错误犯了两次。老师们摇头,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大多数同学表面惋惜,暗地里却兴灾乐祸,认为她自以为是活该丢丑。大学最后一年,全区的大学生演讲比赛,规定即兴演讲,学校的选拔也不再允许带稿上台了,那次贝茜轻轻松松地拿了第一名,接着又在区里的比赛上一举夺魁,让学校狠狠风光了一把。好一段时间,校园广播连续报道这条热门消息,她却拒绝记者站采访和所有经验交流邀请,大家对她冷漠低调态度的关注超过了获奖的新闻事实。有些说她早有所料,对获奖信心十足,自然以平常心对待;有些说她憋足了劲在毕业前做最后一搏,想打个翻身仗,终于挣回面子,但一如既往的心高气傲实在令人恶心;还有些酸溜溜地预测她籍着获奖为马上面临的就业不失时机地添加了砝码。贝茜则依然我行我素,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对身旁的议论纷纷置若罔闻。

  他和贝茜的孤僻低调截然相反,他渴望赞扬和追随,喜欢被关注被包围。为了成为校园里的风云人物,改变别人的偏见,消除自卑,他积极参加各种团体,主动组织同学开展集体活动,歌唱、书法、体育……发展多方面兴趣特长,竞选学生干部,写总结、报告和计划交给学校,讨好老师、领导,难免得罪同学。别人不屑于做的琐碎事情,他忙得不亦乐乎,他知道同学表面不得不服他,背地里却骂他是势力眼、马屁精、乡巴佬。那有什么关系呢?老师信任他,各种活动都有他的份,还可以对同学指手画脚,发号施令,谁都有点不大不小的意见,只要不跟自己明里对着干,都白搭。最重要的是,他年年拿奖学金、当选先进学生干部、是入党的一线后备人选、将来优先选择就业——关乎自己前程的大问题,他没法跟条件好的同学比,什么都靠自己努力,他害怕再回到小县城,帮助哥嫂干农活,也不甘心做个默默无闻的乡村教师,一辈子在封闭的环境里受苦受累。他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耍脾气和性格也得有资本,他没有退路。人和人不一样,像贝茜成绩好,在市里找个好工作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得努力溶入这个环境,改变自己,让别人接受他,挤一个位置给他,之后才能扎根下去生长,享受更丰富的土壤。生活里需要话题,他也观察贝茜,和同学开着关于她的玩笑,谈论她的特别、她的造作、她的无所谓和自我本位。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个人,出了校门就各走各路,他怎么都没想到,一些事情,最终使贝茜成为他心上一道永远抚不平的伤疤。命是天定,缘是人成,人生沉浮,漂泊不定,谁会遇到谁早就安排好了,将要发生什么却没人知道。

  晚饭后,琳回房看书。他和琳的父亲商量第二天的工作安排。他全权管理的公司属于琳的父亲。毕业时学校推荐他进市内效益最好的外贸单位,5000多人的公司,竞争得厉害,任何人的职位变迁都会掀起轩然大波,大家明争暗斗,撕破脸皮地往上爬,整个公司十几个部门,500多人盯着同一个部门经理的职位,他虽然明白夹着尾巴做人的道理,但在人才济济、龙争虎斗的大单位,没有过硬的后台,想到必须层层突围,才能谋个高职,总感仕途渺茫。他是不安分的人,满心抱负要大展拳脚,倒头来却得畏首畏尾,看那么多人的脸色,实在不甘心。他期望成功,不愿安于平静安稳的生活,一心等待机会跃到浪尖,全身心地开辟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琳的父亲早年派驻香港做外贸,后来建立了自己的公司,和他的单位一直有生意往来。他在一次外贸单位的晚会上认识琳。这类场合最适合年轻人互相结识,有许多健康俏丽的姑娘活跃在晚会上,成为单身男士注目的焦点,可他偏偏看上柔弱无助、平淡沉静的琳。开始,很多人都好奇,后来也就渐渐不问自明了。婚后,他很快辞掉单位的工作,接管了岳父的公司。

  他成长的环境决定他有务实的行事风格,他要求生活必须踏踏实实地抓在自己手中,从不考虑虚无缥缈的理想,就好比最饥饿的时候,想到的总是实实在在填饱肚子的馒头,而不是改善胃口的咸菜。这是他惯性的思维方式,简单、直接而且通俗。琳由于健康的缘故,接触的男孩子不多,天性敏感娇弱,容易被感动。他有耐心,肯抽时间陪她,无非是一起静静地待着,不能去电影院、酒吧这类太热闹的公共场合,也不适合做体育健身运动。于是投其所好,一起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孤儿院。琳很善感,常常为那些遭人遗弃、身体残疾、命运凄惨的孩子暗自伤心流泪,这个时候的琳非常可爱,温柔得象胆怯的小猫,让人忍不住升起保护她的念头,虽然他知道琳的黯然神伤一半为了孩子,一半为了自己。琳感激他的陪伴和安慰,觉得他是值得依赖的男人,他也喜欢琳的,她纯洁美好,任何男人都不会吝啬自己的怜惜,不过决定厮守终身就不是容易的事情,她的病总是个负担。谁愿意娶个病怏怏、多愁善感的妻子,让自己成天担惊受怕呢?

  他选择的不仅是琳,琳选择的也不仅是容忍呵护自己的丈夫,同时还是父亲事业的接班人,让她和母亲能够在父亲年老之后,继续维持目前优越生活的家庭支柱。他和琳的父亲在一次生意上的合作,很好地说明了自己的能力。那时一个法国客户向琳的父亲订购10个货柜的青刀豆罐头,由于已是产品淡季,客户给出利润丰厚的价格,他听到琳父随意提起这笔生意,并正苦于寻找货源,他记在心上,凭借着大单位与工厂的良好关系,调动自己权限下原本用于菠萝罐头生产的资金在市场上高价收购原料,硬是让工厂在一个月内生产出区内最后一批青刀豆罐头,用货柜车拉到深圳码头等待发运。琳父对他的工作效率和胆量非常满意,他的单位也从中获得可观的佣金。

  从商适合他实际精明的作风,他有天分、肯努力。可身边的人不肯用公平的眼光看待他身上的光环,散布着各种流言,他的背景是摘不掉的身份标识,无论谁谈起他的事业,都有意无意附带提起他与琳的婚姻,提起岳父创下的业绩,这严重伤害了他的自尊,大家无形中达成一种共识,好象他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一笔不光彩交易的产物。他不以为然,他的才能不由琳的家庭决定,任何选择都意味着取舍,他的想法十分简单,他选择最大限度地发挥和实现自我。

  而且,男人的肩膀应该承担责任、接受挑战,不单单对事业,他对琳也是认真尊重的。琳喜欢音乐,他学习如何区分巴赫和舒伯特;琳喜欢绘画,他买厚厚的画册,跟她讨论印象派和超现实;琳喜欢文学,他关注她热爱的作家,繁重的工作之余抽时间看海明威和昆德拉;琳讲究生活品质、注重细节,他陪她逛商场,研究服饰打扮,花时间记忆世界饮食的种类特点。这些其实是额外的负担,他不感兴趣的事情。琳不用出外打拼,向来有所依靠,心思细腻,感情丰富:他面对的压力把他的精神世界打磨得粗糙、迟钝,没有退路。别人说他唯利是图,他想,难道他没有妥协吗?他活在刻意经营的角色里,好比对琳的迎合、对岳父的唯唯诺诺、对工作的全力以赴、对家庭的一心一意、对侮辱和轻视的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这些牺牲是每一个人都愿意付出的吗?他承担着自己的选择带来的一切后果,或许沾满世俗气,也需要勇气和毅力。比起那些生活不如意,却不愿努力改造,寻求安逸和方便,表面超凡脱俗、内心焦虑的人,他又输在哪里呢?他心里坦然。

  安排好第二天的工作,整理完文件,家人各自休息。他回卧房陪琳。她一边细心地涂抹润肤露,一边愉快地说孤儿院里一个聋哑孩子今天被一对好心的美国夫妇领走了。琳的生活圈子就这么大,颠来倒去、反反复复。他倒不觉得一定是美满的事情,以后孩子和养父母间会有怎样的隔阂和遗憾,谁知道呢?都别以为自己是慈善家和救世主就好。当然,琳对他的想法一无所知,他从不表露,只是倾听和微笑,让她安心。那么安详的个人世界,谁忍心去破坏它?他看着琳入睡,她苍白的脸色因为熟睡时的平静和温暖泛起难得的淡淡红晕。

  他丝毫没有睡意,点燃一根烟坐在阳台的地板上抽。清冷皎洁的月光如水般倾斜,大地上的一切都被镀上了银边,褶褶生辉,透着奢华的腐朽气,风轻轻一吹,万物在摇晃,他生怕风再大一些,世界要碎了。他听到树叶沙沙的响声,心神不宁,烟圈刚到唇边就消散了,把握不住的虚无在空气中弥漫,他的身体轻得几乎要飘起来,心不由地抽紧,手微微一抖,烟灰掉在衣服上,用手指去弹开的时候,他碰到口袋里贝茜的名片。

  小小的浅黄色纸片,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他犹豫了一下,把它凑到鼻尖,深深地呼吸。在贝茜指间停留过的东西,对他有特殊的意义。它记得那双温软的手。也是秋天,他组织班级郊游,大家叫嚷着乘坐景区内的电动飞船。他不知道自己有心律不齐的毛病,也争着上了船,贝茜被混乱的同学推挡,刚巧跌坐在他旁边。船刚刚飘荡起来,他就感觉不舒服,心口堵得慌,呼吸越来越艰难,心随着船的飞升、降落撕裂般难受,仿佛已飘忽在身外了。他强忍着恐惧和前所未有的不适,告诫自己千万别叫出声,周围都是兴奋无比的同学,发出刺激的尖叫,还有没挤上船的同学,在底下看着,晃动模糊的笑脸……他害怕出丑,这个缺陷将会成为他们新的话题。时间凝固了,每一秒钟都那么漫长,他的脸因为痛苦变得扭曲。如果贝茜不及时悄悄握住他的手,他一定坚持不住,要么失声喊叫、要么因为心脏不堪重负晕倒在游乐船上。贝茜通过手指无声传递的温度、力量无法言喻地包围他,他的痛苦和恐惧不再孤独,手指的交缠分担着它们,他的注意力分散了,心塌实安稳下来,直到飞船减速静止,贝茜松开他的手,不动声色地离开。他想道谢,可她甚至不看他一眼,就好象什么都没发生过,又恢复了往日冷漠的神情。她是特别的,换了别人,可能是完全不同的表现,惊异、恐慌、尖叫、散播消息……她的处理方式冷静、沉默而坚定。于是一直,除了贝茜,没人知道这个关于他的秘密。他从此发觉贝茜并不完全象大家表面认识的那样。

  他很想找机会悄悄谢谢贝茜,可她的若无其事让他不知所措,道谢反而小题大做似的。他本想等毕业的时候借机送她点纪念品,或者一张小卡片也好,但还是彻底地失望了。最后一年,发生巨大的意外,贝茜在那个秋天的深夜,被混进校园的流氓强暴,她不堪侮辱和议论,很快申请办理退学。五年了,他忘不掉落叶在她身下碎裂的声音,她的挣扎和喊叫,流氓的低吼和殴打。他在那里,他看到了,他不是故意离开的,他不知道是她,可有什么分别呢?他是胆小鬼,他逃离了。他无数次尝试遗忘,情景只是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梦魇一般……烟蒂烧到他的手指,他猛然抽搐,烟蒂落在地板上,风猛烈起来,月光跌落成无数银色的碎片。他把贝茜的名片紧紧贴在脸上,心头的伤疤再次裂开,流出新鲜温热的血,枯叶在夜风中飘落,他的世界无声地崩溃。

  将近清晨时分,他才悄悄回到卧室,在琳的身边躺下,疲惫地睡了一个钟头。睁开眼睛,恍如隔世,挣扎着无力的身体起来上班,为了保持清醒,他走进洗手间,把脸深深埋进冷水中,抬起头时,看到镜中自己冷漠空洞的脸。他在光滑的下巴上涂满厚厚的剃须膏。刀片和皮肤接触时引起的疼痛使他精神焕发,尖锐的身体刺激,暂时的兴奋剂,灵魂依然麻木。他象一台工作机器,充足了电,重新组装修整,准备再次无休止地高速运转。他并不感觉有趣,但他要让别人看到他在忙碌、在兴奋。他靠摧毁别人的自信来维持自尊,还能坚持多久,他不知道。

  没有吃早餐,他在办公室里冲了双份雀巢,滚烫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直抵心肺。琳素来拒绝速溶咖啡,她认为速溶饮料是对品位的妥协,这是可笑的,她不明白一些来自身体的迫切需要如果能够及时得到满足,远比慢吞吞地制造所谓的品位来得彻底、来得痛快。只有天性乐观的人才真正喜欢悲剧。

  他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打开电脑,开始阅读新邮件。网站的BULK MAIL每天都有,不用浪费时间,随手删除;中东的客户出尔反尔,签下的合同又要讨价还价,工厂已经开工,包装好的货物临时发给谁?商业道德都是自欺欺人,市场好时,抓着合同嚣叫着信用和诚意,一旦市场不景气,龙飞凤舞签上大名的破纸随时可以用于洗手间应急;来历不明的询盘邮件十有九虚,多半探完价格就石沉大海,虽然如此,也总是有求必复,明知故犯。自家经营的小公司,任何希望都不轻易放弃,侥幸心理出奇地顽强。他思考着,把要点迅速记在便签上,交给秘书,让她完成具体的答复。头疼的事情得亲自处理,荷兰的一家公司收到上个月发运的货物,如今抱怨质量问题,要求索赔。货款至今未入户头。他把负责出货的职员叫进来问话,才知道没有采用信用证付款,负责职员说事先已经征得他的同意,他倒是不记得了,劈头盖脸把对方训了一顿。自是不必告诉琳的父亲,懒得听他唠唠叨叨,哪有完全保险的生意。他好言好语回复客户,要求尽量减少索赔金额,答应折价向它销售货物,条件是尽快付清货款。回头联系工厂,当然得把客户的索赔要求转移给生产厂家,一番称兄道弟、唇枪舌站之后,才商定在与工厂的下批新定单中扣除索赔金额。趁热打铁,时间一长,免不了装糊涂,立刻准备好相关的书面协议,让秘书传真出去之后才松下一口气。电话不断,他的脑袋一刻不停地运转,轰隆隆地响。拉开百叶窗帘,阳光倾泻进来,他有片刻的眩晕,这是在28层写字楼上,外面高楼林立,挤满和他一样拼命工作的可怜虫,骂着别人或者被别人骂,承受压力或者施加压力,赚钱或者亏损,生活疯狂可笑。日子只是一张张翻过的日历,不断重复的简单动作,可时间在流逝,一去不复返。

  耐着性子和生意上的朋友们吃完午饭,他径直去了公司附近的咖啡馆。坐在上回靠窗的位置上,望着贝茜走过的路。他心不在焉,不想继续工作。一根烟的时间,喝完蓝山,贝茜没有出现。他决意找到她,拨打着名片上的手机,因为紧张,第三次才拨对完整的号码。“喂?”贝茜周围一片忙乱,电话、传真、人声,他估计她正忙得人仰马翻,原本想好的罗嗦的寒暄显然不合适,他支吾着,有些后悔自己的冒昧。贝茜听出他的声音:“老同学,我现在忙疯了。晚上一起吃饭再聊好不好?”他掩饰着兴奋答应下来,几乎欣喜若狂了。

  毕业后有过许多次同学聚会,贝茜从不参加。传闻她退学不久就离开了这座城市,在深圳工作,跟一个美国人一起生活。大家依然对她充满好奇,那次可怕的意外使她成为异常敏感的话题,事实上,这么多年,谁都不刻意寻找她。她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和大家的生活始终保持着距离。他怀疑她从不曾收到任何聚会通知。很多时候,她不令旁人愉快,因为她的若即若离、她的特立独行,她参加聚会与否本是无所谓的,大家只是喜欢谈论她,好象谈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甚至她不在场的时候,这样的谈论才更自在。有一个问题,许多人感到疑惑,就是贝茜为什么深夜里还在校园的偏僻角落游荡,使暴徒有机可乘。她被残忍地殴打,失去知觉,清晨的时候有人发现她躺在图书馆后面的草丛中,伤痕累累。他回避类似的猜测,对这个问题热心的人,在他看来,口气里总暗含轻视。深夜在校园里做什么是贝茜的自由。她受到的伤害烙在心底,一辈子摆脱不掉。他厌恶这些冷言冷语,虚假的同情。他害怕任何跟那次意外有关的线索,他的立场和别人已经不一样,象个旁观者一样无动于衷,他做不到,他的懦弱使他成为一个罪人,和直接施暴的流氓一样应该受到惩罚,如果他有勇气制止,悲剧也许能够避免,可他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时间的流逝减轻不了他的罪恶感,回忆在抽打他,越是逃避越遁入痛苦的深谷。贝茜的再次出现给他安慰,好象带来了出路,让他从隐藏的角落里走出来,他希望接近她,希望有所补偿。虽然他不能想象如果贝茜知道真相,会如何反应,只要见到她,知道她如何生活,他就好受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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